四

靳天才躺在一快岩石的后面，肚子上中了枪弹，流的血不但已经将衣裤染红了，还将他睡的岩石也染红了一片。他似乎要死了，呼出的气比吸进的气多，见伍志强来看他了，露出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笑容，说：“老伍，我和林丽参加军团才十多天的时间，但是这十多天已经相当于整个的一生了。现在我只想请你老哥在我去后，继续为我照顾好林丽，因为林丽不但是我的未婚妻，还是我们中共毕节支部书记林青的妹妹。”
“是吗？”伍志强转问林丽，“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层关系呢。”
林丽说：“林青原名李远芳，我是他的堂妹，原名李远秀。后来他在重庆读书的时候改名为林青。我是在参加毕节草原艺术研究社后才跟着堂哥改名为林丽的。”
“啊，原来如此。”伍志强说，“不过 靳天才你也别再想那么多，再坚持一会，军团医院的赵大夫就来了。他会将你医好的。”
“我不敢奢望还会医好。我还有件事情想托付老伍哥和林丽。我今年二十三岁了，除了在参加红军的十天以外就没有做出过什么成绩，只写了几十首诗，我把它誊抄了一本，想请你们收藏好，将来全国解放后，能够给我印成书，我在九泉之下也 就很高兴了。林丽，诗稿就在我的皮包里，你是读过的，老伍哥没有读过，请你摸出来给老伍哥看一眼。”
那是一本手抄的诗集。封面赫然写着书名：“爱林集”。题签诗为：

想吸取人间所有的爱
塑一块爱的丰碑
谁知道吸取太难
重塑也很不易
而你的出现，
不用再吸取和重塑
凭着我们的心心相印
已经建起了爱的丰碑

林丽：“这是我们在毕节草原艺术研究社认识以后，他为我写的诗。不知道艺术价值有多高，但是诗集中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是真诚的，往往令我的心跳动不已。”
伍志强：“我是个大老粗，不懂什么诗。不过我想你们写的必定是好的。天才你放心，只要我能够活到全国解放的时候，啊不，即使我今后倒在了前进的路上，我也会交代给战友们，一定要给你把这本诗集印出来，让天下的后来人都知道，这是我们一个红军战士用生命写出来的东西。”
靳天才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出来的笑容。
林丽捏住了靳天才的手，将脸贴住靳天才的脸，任自己的眼泪不断地流淌在靳天才的脸上，喃喃地说：“天才，你对我的爱情比天高比海深，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我会把你我爱情结晶的这本诗集出版出来的……”
弥留的靳天才的脸上放出了光辉，说：“我可惜没有写出一首歌颂革命斗争生活的好诗，只有兴趣给你写这些爱情诗。真可惜……”
林丽：“不，天才，你已经用自己最宝贵的鲜血和生命写出了一首歌颂革命斗争生活的最美好的诗。”
伍志强：“是的。我们红军战士的鲜血将岩石也染红了，这就是最美好的诗。”
“那我真的死而无憾了。” 靳天才说完这句话，闭上了双眼，似乎要平静地离去了。 可是当伍志强将要脱帽悼念时，他又睁开了眼睛，以更微弱但是还清楚的声音说，“还有一首诗，是刚才想好的。丽，你从我的衣袋里掏笔和纸记一下，这还是为你写的。标题：“‘风中的百合花’。”林丽按照他的吩咐办了。他又喘息了一阵，才吟道：

你是一朵无比可爱的百合花
洁白素净，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你本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生活
在大庭广众的赞赏声里领受快慰
然而，你毅然走向了暴风雨，
为了大地更加美好的明天
充分发挥青春和生命的潜能
在残酷的暴风雨中体现出灿烂人生……

靳天才停住了，林丽和 伍志强以为他是在作第二段前的停顿，可是等了太多的时间还是没有听到他继续念，凑近看时，靳天才已经停止了呼吸。
“天才！”林丽大哭了一声，伏在靳天才的身上呜呜咽咽地一顿长哭。
林丽是在堂哥林青的影响下参加毕节草原艺术研究社的。毕节草原艺术研究社是中共毕节支部的外围组织，由200多名进步师生和其他青年构成，公开的活动是进行音乐、戏剧和美术的研究和培训，实际上还由林青、缪正元、秦天真等共产党员为大家灌输共产主义理想，提倡健康向上的学习态度。林青曾经明确地要求加入草原社的人首先要学会唱《国际歌》，鲜明地指出：“歌咏不唱靡靡之音，演戏要演有进步意义的戏，绘画要绘刚强的人，文学要写劳苦大众。”宣布“草原社要走出‘象牙之塔’，面向劳苦大众，以宣传教育广大群众为目的，不走单纯研究文学的死胡同。”以此作为草原社的活动准则。在这样一个充满进步和正义气氛的组织里，林丽和十多个同学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进步和成熟，纷纷写了入党申请书。毕节支部正在对这些入党积极分子考察期间，传来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了黔西北的消息，有几个入党积极分子就要求去参加红军，其中就包括了林丽和他的恋人靳天才。
22岁的靳天才是草原社中最漂亮的男生。他身材高挑，面庞周正，一对浓眉下目光闪烁。他是中学的语文教师。他参加草原社本来仅仅是出于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但是到了草原社后的遭遇使他终于走上了革命之路。在草原社，他遇到了有“毕节之花”美称的林丽，见到了林丽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而且就下决心要追上她。他相信凭自己的人材和文化，以及从事商业生意家庭的富裕，一定会赢得林丽的青睐。在相当一段时期里，他每天都为她写诗，一连写了几十首，充分表现了他的一往情深。
林丽也是22岁。她身材苗条，有着细腻洁白的皮肤，能歌善舞，是舞台上的佼佼者。她是县医院的护士，从小就受堂哥林青的影响，逐渐有了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人生观。她非常清楚靳天才对他的真情，迟迟没有答应的原因是她希望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与她具有同样理想的人 。直到了这么一天，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两人在一起散步的时候，林丽对靳天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目前有一个考验你的机会，听我哥说，中国工农红军已经来到了大定，正在向毕节挺进。我想去参加红军，用我的行动去实践我的理想。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你也应该爱我的事业，那就同我去参加红军吧，让我们的爱情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更加灿烂辉煌。”
爱情的魅力排除了思想上的一切犹豫和徘徊，靳天才终于同林丽以及其他几个青年人一起参加到了红军部队。
军团建立应急小分队了，需要一名卫生员。林丽争取到了参加进去的机会。靳天才无法忍受与未婚妻分离的痛苦，积极向军团首长要求也到小分队去。军团首长理解年轻恋人们的心性，也就同意了靳天才的要求……
伍志强旁观着林丽长哭，心想，象靳天才这样有文化的年轻战士死去了，自然比没有文化的一般战士可惜得多，但是敌人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只要是来到了革命军队的大家庭，只要是上了战场，有文化没文化都一样是战士，都有同样的立功机会和不幸牺牲的可能。将来的胜利就是千百万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不过，”他想，“若干年后，这里应该 竖立一块纪念碑，刻上在梯子岩牺牲的战士的名字，让子孙后代知道他们的幸福来之不易。”
正在这个时候，有队员喊：“敌人上来了！”
伍志强急忙回到阵地上，起眼一看，南北两面的敌人果然都在向这个制高点爬来了。

五

红军战士杨虎从梯子岩下来，见小分队从猫场镇骑来的战马还栓着几匹，便骑了一匹，往猫场镇方向狂奔疾驰。他圆圆的脸上还挂着童真的稚气，帽子在匆忙的飞奔中掉了，额头凸起，显示出了苗族人的特征。他肩背步枪，腰挂一张苗族人独有的小弩和箭筒。他在梯子岩至猫场镇的山道上走不多远，就遇到了军团直属机关的人员和几十匹驮马在山道上匆匆忙忙地奔走。杨虎对带队的后勤部主任说：“报告主任，梯子岩请求增援！”
后勤主任：“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不行！”杨虎说，“一是你们爬得太慢，二是你们也没有几个战斗人员。那岩头上可是万分紧急了呢！”
“那你快往后面去，军团首长正在指挥部队阻挡各方面的敌人呢。”
杨虎这才注意到前、左、右几方面都响着时紧时缓的枪声，不时还有迫击炮弹着地炸响的声音，便继续沿山路奔驰。
杨虎终于找到了军团首长，报告了梯子岩制高点上的紧急情况。
军团首长说：“哎，这可不得了啦！这里是几倍于我的敌人攻势猛烈，所有部队都被敌人粘住了。你们那里又是千万丢不得的。这样吧，参谋长！”
“到！”五大三粗的参谋长应声道。
“你带警卫连速速增援梯子岩，所有马匹都归你无条件调用，带足弹药，特别是手榴弹要多带。记住，万一梯子岩已经失守，你也要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夺回来！”
“是！放心，有我在就有梯子岩在！”参谋长斩钉截铁地说。
恰在这个时候，一发迫击炮弹在二十多步远处爆炸了。“卧倒！”参谋长一下子把军团首长按倒在地上。又一发迫击炮弹随之又在这一群人中间爆炸了，军团首长和参谋长都躲了过去，却把周围几个参谋和警卫员给炸倒了。
战友们的鲜血溅到了杨虎的身上，激起了他心中的万丈怒火，他对参谋长说：“首长你们先走，等我打了他的小炮再来赶你们。”话没有说完他就纵马爬上了路边的一座小山头，放眼发现了远处敌人的迫击炮阵地，便跃下马背，倚靠着一块山石，摘下步枪，三点一线瞄准了炮手，一扣扳机，那炮手正双手拿着炮弹欲往炮筒里放，突然扔了炮弹，双手一扬，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上了。周围的敌人先是一下子全部跳开，接着又都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打枪人的身影。
杨虎也不着急，一动不动地隐蔽在山石草棵间。他看见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挥手跺脚，指挥一个敌兵拿起炮弹又要往炮筒里放，便略微瞄准又开了一枪，那个敌兵就同他的前任一样去见阎王爷了。
这一下敌军阵上就发现杨虎了，机枪步枪刮风一般齐向他所在的地方扫射。岂知这杨虎本性机警，早已经转移到另外一个山头上，继续用冷枪制止着敌人的迫击炮的轰击。
减少了敌人炮火的威胁，红军有效地顶住了敌人从东、南、北三个方面的进攻，加快了向梯子岩转移的步伐。军团首长说：“一支步枪压倒几门迫击炮，只有我们红军战士做得出来。这个杨虎真是员 虎将。他是哪里人呀？”
随在军团首长身边的一个团长说：“杨虎是大定人，几天前才参加红军。”
“什么？”军团首长不无怀疑，“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枪法呢？”
“他是大定县八堡六寨的苗族同胞。从小就跟着大人打猎。没有用过步枪，却有百发百中的枪法。说起来我们谁也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另一个红军干部说，“革命不分先后，本事也不分先后呢！”
“说得对，” 那位团长说，“小分队之所以补上了他，看中的也就是他的枪法。”
军团首长说：“我们红军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也就有着五湖四海的本事。对杨虎这样的好战士，更要注意培养和使用。”
此时，杨虎见自己的部队已经初步摆脱了三面敌人的围攻，想起了梯子岩才是自己的战斗岗位，便急忙又弄了条战马骑上，快马加鞭地沿着大道往西奔驰。他的心情很舒畅，刚才自己的冷枪基本上都做到了弹无虚发，至少打死了六名敌人炮手，使三门迫击炮中止了对红军部队的轰击，为全军团的胜利转移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苗族青年，他有着比同龄人高超的射术——这里说的射术，指的是用枪射击和用弓弩射箭。在这两方面杨虎都有顶尖的技艺。今天是他的射击技艺的超水平发挥，而且发挥得也出乎自己的想象，因为他参加红军以前还从来没有用过步枪，他用熟了的是火枪，一种用黑火药和铁砂子混合后装一枪打一枪的土枪。不过他并不因为装备落后而不下练习功夫。他甚至创造了一种只用一粒“铁子”配合的枪药，比一般枪药射程远、威力大，称之为“单针”，而他在无数次的练习中还真练成了百发百中的本事。红军几天前经过八堡六寨，为贫穷的苗胞镇压了残酷剥削和欺压他们的恶霸地主，把没收的粮食和财产分给了大家。红军还向苗胞们讲解共产党的宗旨和对少数民族的政策，使苗胞们认识到红军是自己的队伍。于是就有十多个苗族青年参加了红军，其中就有杨虎。
杨虎入伍的第一天，在考察新兵时用步枪试射一枪就打中了靶心，将全场的新兵老兵都全给惊呆了。组织考察的红军干部怀疑是偶然，叫杨虎又打了一枪，还是正中靶心，又再打了五枪，又无一不是正中靶心。这就已经充分证明了杨虎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神枪手了。正好应急小分队需要补充这方面的人员，杨虎就被选中了。
不过此时杨虎仅仅是有些心情舒畅而已，他不得不扬鞭催马直奔梯子岩，因为那里是他的岗位，在那里，有十多个战友已经倒下了，还有十多个战友也许已经在同十倍以上的敌人浴血奋战呢！军团参谋长带的警卫连的驰援会不会太晚了呢？首长说了，万一梯子岩已经失守，参谋长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夺回来，杨虎呀杨虎，怎能不赶紧奔去啊……突然，侧方打来一梭子弹，击中了了杨虎。杨虎一下子就翻落马下了。
枪弹击中了杨虎的腹部，血流如注，但还没有咽气，他分明地看见了有几个敌兵正向他走来。步枪已经在翻落马下的时候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只得取下随身的小弩和箭筒，悄悄地作好了准备。
几个敌人边走边交谈——
“团长叫我们追杀这小子，总算办成了。”
“这小子也真是罪有应得。他用一杆步枪硬是打了我们的六个炮手。”
“我就用这马刀砍他成八大块！”
“……”
近了，近了，瘫倒在草丛中的杨虎在挣扎中还是作好了瞄准，扣动小弩上的扳机，一支弩箭飞扎进了为首敌兵的咽喉。众敌兵一时惊惶失措，杨虎早又发出一支弩箭，又射杀了一名敌兵。
剩余的几个敌兵对着杨虎一齐开枪射击，近前来时，只见杨虎已经咽气，带着稚气的圆脸上竟然有着满意的笑容。